当婺剧戏服元素融入国潮

深浅不一的紫色蚕丝绒一股股垂落，被一把刷子轻轻刷齐，刷顺，刷得丝丝散开；剪下一段，缠绕到细黄铜丝上，搓成一根绒条，仿佛一根蓬蓬松松的紫色狗尾巴草；剪刀轻转，绒条被修剪出层次分明的花瓣尖，用电夹板夹扁，一朵紫色渐变花瓣就做好了；花瓣一片片固定在一起，一朵流转着神秘光泽的紫色绒花，便在指尖绽放。

这样的绒花极费人工，方青青一个下午只能做四朵。每个环节她都会尽量细致，因为前面环节的好坏会直接影响下一个环节，只有每一步都做得尽善尽美，到最后才能收获足够好的成品。她淡淡笑着，没有一点不耐烦：“非遗制品嘛，肯定要慢慢做，不急。”

方青青从去年开始精研绒花制作，想要以这个单品为婺剧戏服在文创领域打开新空间。

以下为她的讲述。

编撰戏服图谱 爱上婺剧戏服

我对于婺剧戏服的爱，始于多年前的一次编书。

从中国美院服装染织与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我就进入当时的金职院当老师。不久，我接到学校布置的任务——运用PS技巧帮助婺剧戏服领域的专家徐裕国编书。

徐裕国是婺剧戏服领域的权威，研究婺剧戏服文化几十年。20世纪60年代，他有感于当时做戏服全靠有经验的老师傅来配色，这些心得全在脑子里，不便传播。于是，与他的师傅林文纲一起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用金粉银粉和颜料，将婺剧各个行当的戏装、旌旗、桌围等道具按照比例绘制下来，使婺剧戏服有了可以留存的系统样本和图示。“文革”期间，许多婺剧戏服被毁，徐裕国想办法把绘制的图样藏了起来，才让后来重新制作婺剧戏服的工作有了可以参照的重要依据。

方青青在教学生制作绒花

徐裕国退休后，随儿女去深圳定居，依旧关注婺剧戏服的非遗传承。在别人建议下，他决定把这些图样编成一本书。从纸质图样到电脑图片的过程，老人家自己搞不定，就找到金职院求助。那时会PS的人很少，我是其中一个，这项任务便落到了我身上。

读大学时，我就很喜欢染织纹样设计、面料设计、服装设计，我觉得婺剧戏服很有趣，就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2008年，《中国婺剧服饰图谱》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填补了婺剧史上婺剧服饰没有图文资料出版物的空白。2009年，传统婺剧戏服入围了浙江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徐裕国也成了传统婺剧戏服的代表性传承人。

在编书的过程中，我对婺剧戏服的了解越来越多，对徐裕国的敬佩也越来越深。虽然平时老人家都待在深圳，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2022年，徐裕国想到自己年事渐高，应该收一些徒弟来继续弘扬婺剧戏服，我得知此事后，主动提出拜师。当年底，师徒结对仪式举行，我成为徐裕国的首批徒弟之一。

方青青设计的婺剧戏服元素服饰

就爱大红大绿 来自田间地头

婺剧戏服与其他戏服相比，有什么独有的特色？

因为婺剧长期在农村的草台演出，背景就是田间地头，所以戏服的配色与纹样与众不同——使用对比强烈的大色块，撞色在视觉上带来大气明快的感觉，与婺剧高亢、粗犷、朴实的唱腔和演技相得益彰。

在服装领域，对比色或互补色之间通常会加入过渡色，比如玫红色如果要搭草绿色，会用紫色或黑色来作衔接，但婺剧戏服就会直接让红绿搭配在一起，要的就是这样色彩碰撞产生的视觉冲突。我自从喜欢上了婺剧戏服，在全国各地接触其他剧种时，也会特地留意其戏服，发现没有其他地方用这样的配色。

婺剧戏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配色，我想，这与金华人的地域性格有关。我们地处浙中，自古便是交通要冲、商贸繁盛之地，金华人骨子里流淌着敢为人先的闯劲，正如八婺大地上纵横交错的古道，承载着“鸡毛换糖”的拼搏精神。不同于江南水乡常见的淡雅水墨，婺剧戏服以极具冲击力的色彩，诉说着金华人敢破常规、张扬热烈的性格密码。那些看似截然相反的撞色，在婺剧戏服上却奇迹般地融合，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视觉冲击力，让人过目难忘。徐裕国告诉我，在制作戏服时，要靠老师傅的经验达到撞色却不刺眼的效果。

剪绒

在纹饰方面，婺剧戏服也是独一份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大。比如京剧戏服上要绣一只凤凰，通常面积不会太大，绣得十分精美；而婺剧戏服上的凤凰，会从身前穿到身后，整件衣服上就是一只大凤凰，比例上显得特别大，而且是跨结构的。再比如京剧戏服上的龙，头身比通常是1∶1，婺剧戏服会把龙头绣得特别大，龙身却小小的，只有一只爪子那么点地方。这让我觉得特别有趣。夸张的比例能够突出人物的形象，以及突出图案本身的元素形象，这种极致放大的做法，其实还蛮现代的，经常会出现在一些比较时尚的服装设计中，没想到从古代传下来的婺剧戏服，却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婺剧戏服使用的图案还非常具有金华特色，会在衣服上绣金华佛手，这也是其他剧种戏服所没有的。很多传统戏服里还有道教元素，比如有些戏服会绣上八仙的法宝，葫芦、笛子、荷花、宝剑、花篮、渔鼓、扇子、玉板……这可能与金华自古就有道家文化的深厚积淀有关。金华作为道家文化的重要传播地之一，黄大仙传说在此地流传千年，赤松宫等道观遗迹至今仍吸引着众多信众与游客。道家崇尚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理念，深深烙印在金华人的精神世界中，也渗透到包括戏曲艺术在内的诸多文化形态里。

几年前，我的一个同事在武义深山发现了几件老戏服，当地人准备扔掉。我知道后，赶紧追了过去。当地人一看连大学老师都这么看重这些老戏服，当场表示，不扔了，也不会卖，要好好保存起来。那些原生态的戏服大红大绿、大气粗犷，深深感染了我，这批实物也让我进一步加深了对婺剧戏服的理解。

方青青设计的绒花婺剧头饰元素发箍

提取传统元素融入现代时尚

婺剧戏服如何在现代传承和发展？我想，仅靠舞台来展示是不够的，必须让戏服的元素融入普通人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让这门古老的艺术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经过思考，我选择了婺剧戏服头饰中的绒花作为突破点。

绒花是近几年风靡时尚圈的国潮单品。它是一种以蚕丝等为原材料，经染色、劈丝、搓条、造型等多道传统手工工序制作而成的装饰品，造型丰富多样，色彩鲜艳明丽，在传统服饰、头饰领域有着广泛应用。电视剧《延禧攻略》展示绒花之美后，它迅速破圈，凭借独特的东方美学韵味，从传统手工艺品摇身一变成为潮流新宠。在各大时尚秀场，模特们头戴绒花发饰，身着融合现代设计的服装走秀；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手工博主纷纷分享绒花制作教程，吸引大批手工爱好者尝试制作；珠宝品牌则将绒花与贵金属、宝石相结合，制作成发簪、胸针、耳环等各种饰品，让绒花以全新的姿态走进大众生活。

婺剧头饰中运用了大量绒花，在配色上它们同样大红大绿、吸人眼球，在造型上通常质朴却独具匠心。为了能更好地掌握绒花手艺，我特地到绒花的发源地南京去学习了一段时间，回到金华后，结合婺剧戏服配色和图案，开发了多款绒花文创产品，比如佛手造型的绒花胸针、各种传统图案的绒花挂饰、与婺州窑相结合的绒花插瓶摆件等，颇受欢迎。

方青青在指导学生刷绒

方青青设计制作的金华佛手绒花插瓶

方青青设计的婺剧绒花元素童装

我所在的金职大设计学院服装设计专业还特地开设非遗绒花的创客空间创新项目，让我尝试更多的创新设计。在我的构想中，婺剧戏服绒花还能有更多玩法，比如与香薰结合，拓展其在现代人家居、办公、休闲等更多生活场景的使用空间；比如加入记忆金属，让一朵绒花早晨缓缓开放、晚上缓缓收拢；比如用绒花来模仿点翠，制作古代发簪头饰样式的冰箱贴；比如推出更多的绒花材料包和制作课程，让人们在传统非遗手工的制作过程中减压……

这个学期的期末作业，我打算让学生独立从婺剧戏服中提取图案，然后用PS重新排版，自己选择面料，设计制作一件文创作品。这一定会很好玩。在我看来，婺剧戏服是一个大宝库，能够不断提取出新的元素融入现代时尚，像我和我的学生这样的设计人，大有可为。

作者：方青青